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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是心疼他的自责与悔恨,他措付的真心,心疼他亲手埋葬的年少轻狂,还有背负的重责与那些漫长岁月之中仿佛永无尽头的踽踽独行

    “钟浣哪,”姜云舒想“是不是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一出,笑容便从她脸上一点点落了下去,让她漠然得像是一尊无喜无悲的雕像,姜云舒垂下眼帘,轻柔地抚上腕间的琉璃珠子,指尖慢慢描摹着记忆中那一簇青白火光的模样,过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他侥幸又活了一次,然后又死了一次,这一回,神魂散碎,无药可救。”

    钟浣瞪大了双眼。

    姜云舒轻轻摇了摇头,自顾自道:“他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做过的事情无关,可是”她忽然抬起眼眸,色泽浅淡的眸底像有金色的火焰在寂静燃烧:“可是,他明明那么想要活下去,却还是不得不选择舍弃最后一线生机,这固然是邪神的阴谋所致,但你呢?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清白无辜么?。”

    “我”指控来得太突然,从不曾真正遗忘的火与血的味道似乎一下子扑鼻而来,钟浣下意识地向后缩去,摇头反驳“不、不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茫然地转头去看姜萚,好似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却发觉对方神色平静得像是一块厚重冷硬的山石,钟浣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十二公子,你要相信我!是他、是邪神控制了我,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想要害死大家,我更怎么会害他!我你知道的,姜家每一个人都对我有大恩,还有姬先生,还有还有十七公子我、我爱他呀!”

    姜萚依旧没有说话,却静静地看了姜云舒一眼。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姜云舒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蓦地觉得眼眶一烫,她慌忙抬手覆住双眼,别过头去,如鲠在喉的那些话霎时倾泻而出:“叶筝说我和你一样,身携异种,心怀叵测。”

    钟浣的语无伦次戛然而止。

    姜云舒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迷惑,不信,却又忍不住恐慌,像是有一道阴影随时会从天而降,从此天翻地覆”

    “你知道你,知道?”钟浣喃喃重复几遍,木然的眼中似有微光亮起。

    但姜云舒却并未如她所愿,自嘲道:“是啊,我知道。不仅知道被亲近之人疏远的恐惧,也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异样,不是么?——所以我选择了只有三成生机的洗魂之术,选择了将一切全盘告诉身边的人,告诉清桓,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我还未来得及伤害无辜的时候亲手杀了我!”

    “”钟浣眼中的光像是凝固住了,呆然地看向她“你说你做了什么?”

    姜云舒垂下手,忽而一笑,笑容不再隐含轻蔑或者讥讽,只是充满哀伤:“你看,你和我,那么相像,却又那么不同。你害怕被抛弃,害怕受到伤害,怕到自欺欺人地戴上温顺的假面,以为对一切异样绝口不提就能一如既往可你是真的不知道么?不对吧?你明明感觉到了最坏的可能,明明看到了头顶的阴霾,可你还是自私地屈服于恐惧,选择闭目塞听,将所有人都那么轻易地置于险地——是啊,你是受害于阴谋、被邪神控制,无法反抗,你简直像是个最可怜的受害者,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在一切发生之前加以挽回,却为什么要一步步纵容那个怪物,直到所有事情都再无转圜的余地呢?难道你念念不忘的珍重与深爱,就只是在自己毫发无伤的时候才有空兼顾的消遣么?!”

    “我”钟浣窒住。

    漫长的沉默随之而来。

    钟浣孤零零地站在树影下,几次嚅动嘴唇,却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或许她依旧怯懦到不敢面对内心的回答,又或者,两千年岁月早已如尘埃般随风逝去,这个迟来的问题,是真的已经追溯不到任何答案。

    姜云舒默然许久,然后缓慢却又清晰地说道:“钟浣,我的身上流着你的血,若你当初的选择稍有不同,或许我就根本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更不会和他相遇。但是,如果以此为代价,可以让他永远都是当年那个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可以让他永远都不知道一个人竟然会活得那么痛苦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向前走了一步,认真地看进钟浣的眼睛:“你不甘心他把灵犀锁给了我,不甘心他为我亲手铸造了法器,,然而曾经他也给过了你那么多,无论是宝物是真心,还是我求而不得的相守相伴的时光可是你真的珍惜过么?”

    “我”

    钟浣再次艰难地挤出了一个模糊难辨的字音,而后就又咬紧了下唇。

    枝叶疏落摇动的声音时起时歇,不显嘈杂,反而让夜色中的山林与旷野更加寂静。有那么一瞬间,钟浣觉得仿佛能听见血液倒灌入心脏的轰鸣。

    她便在这虚幻的轰鸣声中怔怔地望着几步之遥的面前站立着的女子——清瘦,娇小,尖削的下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般的嘴唇,还有那双清澈的茶色眼眸,若非是眉间那抹过于深沉的悲意,分明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那是她的后人,也许她自己在许多年前也曾有过相似的模样,然而,终究还是有什么不同

    又或者,从来都不一样。

    她听见自己仿佛要被夜风吹散的声音颤抖着响起:“你说这些是要我做什么”

    姜云舒笑了。

    那是一种如同悲悯的笑容,在她素白的脸上一闪而过,在笑容完全消失的时候,她说:“你看,你又在自欺欺人了。你明明知道的,我要你把邪神的弱点全都说出来,毫无保留,我要你说完之后立刻去死,不再给邪神任何重新控制你、利用你伤害无辜的机会,我还要你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就算我不在了,就算一切尘埃落定,所有失去的都能被挽回,而你,也不配再打着‘弥补’或者‘赎罪’的名号去纠缠姜家任何一个人,你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干脆地抹去前尘,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钟浣呆愣地听着一句句如刀锋般的言辞,却无法辩驳。泪珠无知无觉地顺着她的面颊滚落,然而没有人安慰一个字,就连在她记忆中一贯最为温柔宽厚的姜萚,也只是冷漠而镇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说出所有的秘辛,也等待着她如他们所愿那般走向死亡。

    终于,她流着泪点了点头:“好,我说。”

    在这场借着她的手开启的乱世中,所有人都坚定如磐石,提灯引火,前赴后继,所有人都那么义无反顾只有她,软弱而无措,茫然却又不甘,也只有她自私地想要守住仅有的安稳,却偏偏将一切亲手打破

    如此说来,若是能就此结束,也好。

    “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知道邪神的弱点,只能说我所记得的。”钟浣揩了揩眼角,泪水却像是擦不干净,她垂下头,木然地看着脏污的鞋面被打湿“这些年来,共亲自蛊惑、炼制了九座肉身傀儡,我是第一个,也是他最看重的一个。但不知道为什么,不久之前,他突然减弱了对我们的控制,我常常连续几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偶尔,甚至开始有过去的、属于我自己的记忆被重新记起来”

    姜萚微蹙起眉:“或许与地府发生的事情有关,获取的灵元减少,想必他难免措手不及。”

    这是钟浣所不了解的事情,她却无意追问,只平平地说道:“直到溧水河边那一战,我看到天空中那条银色的巨龙我好似想起了叶夫人,夕风在她手中,也曾”她的话音倏然停顿住,片刻后继续道:“那个人死了,我也受了重伤,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邪神在我脑中的声音完全消失了,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什么,又将要去做什么。”

    “所以你逃了?”姜云舒突然插言。

    钟浣道:“是,所以我逃了。”她垂着眉目,看不清神色:“如果是你的话,又会怎么做呢?”

    姜云舒默了一默,没有讥讽她,仅仅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钟浣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黯然道“过去的事情早已发生过了,我再说一遍也于事无补,而那天之后的事情,你们又就已经清楚了。灵脉已经封截,奸细已经拔除,剩下的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若非要说我了解什么秘辛——”

    她看起来似乎想要摇头,却在最后一刻收住动作,身体骤然僵住。

    姜萚站起身:“你想到什么了?”

    钟浣脸色忽青忽白,仿佛就要晕倒,好半天,总算讷讷挤出两个字:“白栾”

    白栾州正是十界撕裂之后的这一方天地,乃因大地正中那一颗遮天蔽日的白栾神树而得名,而那里,也正是昔日古神征伐敌寇、设立的一处封印,以神树天生性灵和神将的力量共同镇压残余邪力,正邪争斗之下,周遭有灵力涡流常年翻涌不休,令人难以靠近。

    这一回,不待别人追问,钟浣便匆匆道:“神树被腐化了!我想起来了,虽然没有人能靠近镇地,但是数日前在我重伤的时候,他也受到了一些反噬,那是我和他最后的联系,我看到了,我看到神树那种黑色邪神并不是在重塑肉身,他是要把神树转化成他的肉身!”

    “就算这样”姜云舒讶异于她的惊慌,入道仅仅半个多甲子,在修行道上实在太过短暂,还远不足以让她洞彻所有传说背后的联系。姜萚却已经明白过来:“与正邪力量更迭无关,云舒,你可还记得地下灵脉变动一事?”

    姜云舒一愣:“自然。”

    姜萚正色道:“我一直疑惑,这并非小事,不知邪神是如何做到的,而如今看来,恐怕是——”

    正在此时,钟浣也幽幽说道:“根系。”

    她抬起头,与姜云舒如出一辙的茶色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白栾是这一方天地的镇守神树,根系遍及地下每一个角落,若它真的被完全转化为邪神的肉身”

    听到这里,姜云舒猛地反应过来:“那么封印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不需要再与镇将残存的神力对抗,因为他的大半肉身与力量都已经不在封印之内了!而若如此,溧水防线,又或是人人以为安全无忧的后方,哪怕是大家所在的长风令,恐怕也

    难怪如今邪神毫无顾忌地将爪牙大肆派出来送死——一旦他的目的达到,又何须依靠蛊惑旁人行动,区区一群凡人修者,只怕加在一起也不是他一合之敌!

    姜云舒脸色越来越沉,一掌拍向身旁树干:“想得美!”

    姜萚“嗯”了声:“须得通知丹崖真人,邪神如今仍急于封口,可见他的谋划尚未竟全功。”

    他掸掸衣袖,左手五指微动,结了个古怪的手印,一条漆黑的巨蛇从虚空之中探出头来,身体两侧有淡淡光翼扬起。姜萚任它亲昵地用血红的信子扫过手背,而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侧身坐上了足有合抱粗的蛇身。

    姜云舒思忖片刻,一言不发地祭出云驾。

    钟浣忽然道:“你们不看着我死么?”

    没有人回答她。

    漆黑的灵蛇与胭脂一般的桃花瓣先后腾空而起,未几时便消失在未明的夜色之中了。

    钟浣下意识向前追了几步,却又猛然驻足,她伸出的手在空中抓了下,除了沁凉的夜风,并未抓住任何东西,而她就这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才慢慢地把虚握的手收回来,沉默地看向空无一物的手心。

    黎明之前,万籁俱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水落在手上,顺着凌乱的掌纹弥漫开来。

    她蓦然怔怔想道:“我害怕了一辈子,懦弱了一辈子,逃了一辈子也错了一辈子。现在,是不是终于有机会做一次对的事情了?”

    一辈子里,最后的一次机会。

    素白的双手垂下,浓重的血腥味道慢慢扩散开来,混合着未央长夜中凄冷的气息,有一瞬间,钟浣在朦胧中想起了久远的过去,却奇异地并不是那场永无止境的梦魇,反而美好得像是一个幻觉。

    长者们三三两两坐在水榭中对弈,一个须眉银白却依旧形容清隽的老头子跳着脚嚷嚷要悔棋,被身旁的人拿折扇敲在了手背上,郎君和叶夫人彼此相依,含笑远观,温和的青年眼帘微垂,轻声劝哄着怀里幼小的女童

    一切都温馨得让人出神。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眉目如画的少年从树上倒吊着俯下身来,戏谑地冲她挑起眉梢,笑容干净得仿佛未染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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