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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斯卡萎靡不振地走出大楼,坐进停在楼前的吉普车,想躲避傍晚时刻的十月寒风。汽车底板上冰冷的金属板使他周身直打寒颤。

    沿街往前有个很大的交叉路口,市内有轨电车要在那里向左或向右拐弯,军用车辆要在那里暂停,以便开车的人去查看那一长排指示他们开往市内各指挥部的白色牌子。废墟四下伸延就好象一块崎呕不平的坟场,十字街上已开始修建一些平房,路对面一家小小的德国影剧院开着门,一长队等候入场的观众正缓缓入场。

    莫斯卡饿得不耐烦。他望着三辆满载着德国战俘的带篷卡车从旁边驶过,在交叉路口停下。他想,或许都是些战俘。一辆坐有全副武装的警卫的吉普车,尽职地紧跟其后。利奥站在那家裁缝铺门内,莫斯卡挺直身体坐在车内。

    他俩都看到街对面的那个女人尖叫一声,开始往前跑。出了人行道,疯狂地朝交叉路口跑去。她狂乱地挥舞着手臂,一个劲儿地喊一个名字,由于激动过份使人听不清她喊的是谁。装运战俘的最后一辆卡车上有人向这女人挥手作答。卡车加快了速度,吉普车就像一只牧羊狗似地紧迫其后。那女人看到已无指望便停了下来。她蹲下身来,然后直挺挺地横躺在地上,挡住了过往车辆。

    利奥钻进吉普。马达的轰鸣和震动使他们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暖和了一些。他们直等到那女人被抬到人行道上后,利奥才开动吉普。对于刚才所见情景,他们只字未谈。这与他们无关,然而在莫斯卡的脑海里,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熟悉的影子开始活动,继而有了轮廓,最后形成一个具体的人。

    在战争结束前不久,在巴黎,他发现自己陷入一大群人中,想挤出来简直是做梦,于是他身不由己地被带到市中心,带到那道路的交汇口。一长队满载法国人的敞篷卡车慢慢地经过拥挤在街上、人行道上和咖啡馆外的人群。那些法国人都是被释放的战俘,服苦役的劳工,因为成了累赘才被释放。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声淹没了车上那些人高兴的哭喊声。他们在车上欢跳,探出身子接受亲吻,接受递给和抛给他们的白色鲜花。突然一个男人从卡车上跳出;擦过人们的头顶落了地。一个女人挤过人群向他扑去,狂热地拥抱他。这时有人从卡车上扔过一根拐杖,喊出一些淫秽的祝贺话,这在平时会使一个女人脸红,然而这时她却和其他人一起大笑。

    那时,莫斯卡内心感到痛楚不安和内疚,而今又有同感。

    当利奥把吉普车停在那地下餐厅前时,莫斯卡下了车。“我什么也吃不下,”他说“呆会儿宿舍见。”

    利奥正忙着锁吉普车的安全链,吃惊地抬起头“你哪儿不舒服?”他问。

    “有点头痛,骝骝就会好的。”他感到冷,点燃了一支雪茄,浓浓的烟雾使他的脸暖和了一些。他尽捡寂静的偏僻街道走。因为那儿的废墟和人行道上遍地瓦砾,机动车辆无法通过。莫斯卡在松散的砖瓦石头上捡好走的地方走,心想渐浓的暮色千万不要降临。

    他回到家里真的病了,脸滚烫发烧。没有开灯便脱去农服,把农服扔到长沙发上,上床睡觉了。躺在被窝里,他还觉得冷,闻不了那只扔在桌边的烟蒂的熏呛味。他把身子蜷成一团想暖和些,但还是一个劲地发冷。嘴巴也发干,于是接连不断地敲打自己的头成了慢慢的机械动作,一点不感到疼痛。

    他听到钥匙在开门,接着海莲走了进来。她打开灯,朝床前走来,坐在床沿上。

    “你不舒服,”她关心地问。看到他这般情景。她很不安。

    “有点发冷,”莫斯卡说“给我一点儿阿斯匹林,再把那烟头扔出去。”她到浴室倒了杯水。当她把水递给莫斯卡时,用手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看到你生病真可笑。我是不是睡在沙发上?”

    “不,”莫斯卡说“我冷得要死,进来跟我一块睡。”

    她熄了灯,到床前脱衣。昏暗中,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把衣服搭在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身子由于发烧而火辣辣的,情欲旺盛。于是,当地钻进被子时,他压到她身上。她的乳房、大腿和嘴都凉爽宜人,两颊冰凉。他极力紧紧地搂住她。

    当他再度睡回到枕头上时,他感到大腿之间有汗,身上的汗顺脊背而下。头不痛了,但周身骨骼象散了架似的。”他把手越过她的身子,伸到那黑乎乎的桌子上取那杯水。

    海莲用手摸了摸他那滚烫的脸,说:“亲爱的,但愿你的病情不会加重。”

    “不会,我感到好些了。”莫斯卡说。

    “要不要我现在睡到沙发上去?”

    “不,就睡这儿。”

    他伸手拿了支香烟,但没抽几口就把它在墙上压灭,望着那星星火花散落在毯子上。

    “想法睡一会儿。”她说。

    “我睡不着。今天有什么新事吗?”

    “没有,我刚才和麦耶夫人一起吃晚饭,耶金看到你进楼,就告诉了我。他说你脸色不好,认为我该马上下楼来,他这人心肠真好。”

    “我今天看见一起怪事。”莫斯卡说,并把那女人的事讲给海莲听。

    昏暗的房间里,一片沉默。海莲在想,如果我在吉普车上,我一定会把她带上,紧跟那卡车驶上,让她看到实际情况放下心来。她想,男人的心总是比女人的硬,很少有同情心。

    但她一句话没说。就象平日夜晚一样,用指尖慢慢地抚摸他的身子,抚摸那使他身躯失色的伤痕。她来回模着那不平的愈合处,就象一个孩子在人行道的沿上来回拉玩具似的,那微微凸起和凹下之处几乎有催眠作用。

    莫斯卡直直他坐着,双肩靠在那木制床头上,双手在颈后交合当软垫用,他轻轻地说:“真走运,这伤疤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我看见。”海莲说。

    “你知道我说什么。这伤疤要是在脸上,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继续用手指抚摸那伤痕。“别跟我说这些。”她说。

    身上的热度使莫斯卡不舒服。她的手指在他身上安慰性地抚摸着,于是他知道,她会谅解他过去的所作所为的。

    “别唾了,”他说“我一直想跟你讲一件事,不过从来没有把它当作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寻开心地改变了音调,就象给一个孩子讲妖怪故事似的。“我给你讲个小小的故事。”他从昏暗的桌子上摸过一支香烟。

    军火库延伸好几英里,炮弹堆积成垛,就象成捆出售的黑色木材似的。他,莫斯卡坐在弹头形卡车的司机室里,监视战俘们在他面前装车。战俘都身穿绿色斜纹布工作服,头戴同样料子的松软帽。要不是背上和裤腿上印有大的白色字母p的话,他们很容易和周围的树林混在一起。

    从林子的什么地方传来三声集合号,莫斯卡从司机室跳出,喊到;“喂,德国佬,你过来。”

    那名德国人朝他走来,他是莫斯卡让当助理工头管这三辆卡车装货的战俘的人。

    “我们来得及把这辆车装完再回去吗?”

    这名德国人个子不高,四十来岁,长着一副皱纹皱得很奇怪的不老不少的面孔。他毫无阿谀奉承之意地站在莫斯卡面前,耸了耸肩膀,用不熟练的英语说:“我们赶不上吃饭了。”

    他们相互咧嘴而笑。要是任何一个别的战俘就会向莫斯卡讨好地保证把这辆车装完。

    “好吧,把你的搁下,”莫斯卡说“让那些讨厌鬼叫叫苦。”他递、给这德国人一支香烟,德国人把烟揣进绿色工作服上衣口袋里。在军火库地区内抽烟是违反规章的,尽管莫斯卡和其他美国看守照样抽。

    “叫那些德国佬统统上车,再给我清点一下人数。”这个德国人走开了,战俘们开始涌上车。

    他们在贯穿树林的泥土路上慢慢行驰。到了各条交叉处时,更多的车辆加入这一行列。最后,长长的丫列敞篷卡车以一路纵队前进,驰出了那片树荫,进入开阔的乡野,进入洒满早春柠檬色阳光的大地。看守和战俘一同感到战争离这里还很远。他们是安全的,他们之间的争端也已解除,他们很安静,好象心甘情愿从军火库的林中地带回到那铁丝网环绕的兵营。

    美国看守都是些受过重伤不能重返前线的人,他们已备尝战争之苦。战俘们仅仅在晚上,着到他们的看守人涌入吉普车到附近城里寻欢作乐时,才哀叹自己的命运。铁丝网后面那一张张面孔显露出渴望和羡慕的神气,就好象孩子们望着自己的父母亲准备晚上外出游乐似的。

    那时,他们总是在烹微晨光中一起乘车前往那片林子。早休时,战俘们分散在周围草地上,大声咀嚼着早饭时省下来的面包。莫斯卡这天给他们早休的时间比往常的都要长。这名德国佬和他-起坐在一堆炮弹上。

    “日子过得个算太坏吧,嗯,德国佬?”莫斯卡问道。

    “可能会糟”这德国人说:“可是这儿平安无事呀:“莫斯卡点了点头说。他喜欢这个德国人,尽管他一向懒得记他的真实名宁。他俩是朋友,但又不可能忘记他们之间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甚至现在,莫斯卡还象征性地手握卡宾枪。似弹膛里从来不装子弹。有时甚至连弹匣都忘了装进枪槽。

    这个德国人那天情绪低落、他突然用莫斯卡不太能听得懂的德国话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你站在这儿监督我们,不让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事,这不是很奇怪吗?人类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我们怎么会互相残杀、相互伤害?这一切为了什么?你说说看,如果德国占领了非洲和法国,我个人会因而多得一文钱吗?如果德国征服了全世界,我能捞到好处吗,即使我们胜了,我后半辈子也只能挣得一件制服。小时候读一些讲我们黄金时代的书,讲法国、德国、西班牙如何如何统治欧洲和世界的书,曾使我何等激动!他们给那些把自己的百万同胞推向死亡的人修筑塑像。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相互仇恨,我们相互残杀。如果我们得到了什么好处。我也还能理解。如果他们以后说:“喂,这儿是我们从法国夺来的一块额外的土地,每一个人都因而多得一小块饼,我也还能理解,我们已经知道你们是胜利者,那么你呢,你是否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吗?”

    在温暖的阳光下,别的战俘都仰面躺下。在凉爽的草地上睡觉:莫斯卡听他讲,只听明白一半,心里有点不快,并没被打动。这个德国人是以一名被战胜者的身份在讲话、也就毫无权威了。他曾经在巴黎和布拉格的大街上。在斯堪的纳维亚的城市里傲慢地走过,只有现在在铁丝网后面时,才感到了正义的力量。

    这德国国人第一次把手搭在莫斯卡的手臂上。“我的朋友,”他说“象你和我这样一些人面对面遇到一起,互相残杀,而我们的敌人却藏在我们背后,”他痛苦地重复说:“干一些要我们牺牲性命的罪恶勾当。”

    这德国人平日情绪饱满。他曾把一张有他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照片和一张他与同伴们在他们工作的工厂外面拍的照片拿给莫斯卡看。而且,也常常谈论起女人。

    “啊!”这德国人常常怀着渴望的心情,津津有味地说“我在意大利时,在法国时,那儿的女人漂亮极了。我必须承认,我爱她们胜过爱德国女人。叫元首说说他喜欢什么。女人从来不把要紧的事放在一边去搞政治,世世代代都是这样。”他那双蓝眼睛在那一道道皱纹的老不老少不少的脸上灼灼发光。“我没去过美国,总觉得遗憾。那些漂亮的姑娘腿长长的,肤色跟杏仁糖一样。确实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是从你们的电影和杂志上看到记住她们的。是呀,没去过美国实在遗憾。”

    莫斯卡总是戏谑地说“她们连瞧都不会瞧你们这些德国人一眼。”

    这德国人慢慢地,但却断然地摇摇头说:“女人都是很讲究实际的。你认为她们挨饿是因为不和敌人一起睡觉。在这些事情上,女人想得通。她们有更为根本的道德准则。啊,是呀,在纽约执行占领军勤务该多好啊!”莫斯卡和这德国人相互咧嘴而笑,然后莫斯卡总是说;“让其余的德国佬干活去。”

    最后那天晚上,集合哨吹响时,战俘们都从干活的开垦地迅速跑来,几分钟就都上了车。司机发动了马达。

    莫斯卡差一点因为这次事件而摔跋。他无意识地找那个德国佬。虽未找到他,却仍然毫不怀疑。他朝三辆车中的最后一辆走了几步,这时他看见有些战俘神色紧张,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事。

    他跑到那条林中泥土路的起端,用信号通知司机们离开驾驶室。他一边跑,一边扳上枪栓,往弹膛里装子弹。他从口袋里掏出从来没有用过的哨子。吹了六声短音,过了一会儿又吹了六声。

    在等待的时候,他让所有的战俘都下车,围成一圈坐在草地上。他自己站在略远处,监视他们,尽管他知道没有人打算逃跑。

    那辆安全防卫吉普车穿过树林径直开来,他可以听到吉普驰进开垦地,穿过乱树棵子时发出的碰撞声。车里坐着位中士,他留着英国式的八字胡。膀大腰粗。当他看到这里秩序井然时,慢慢地下了车,走到莫斯卡跟前。另外两名美国兵朝开垦地的两侧走去。司机从吉普车上的枪套里取出他的手提机枪,坐在方向盘后面,一只脚从车里伸出,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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